《TED中文》文字稿:我家小区有野生动物出没,怎么办? | 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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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非常喜欢今天我们这个主题:疫情之下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我是一个研究野生动物的人,所以在今天想跟大家聊一聊疫情、我们的城市、我们人的生活,还有城市之中野生动物的故事。

这是一张很大的地图,从天空中俯瞰我们的国家。在过去十七年的时间里,我的工作就是在地图上面这些黄色的小点之间探索动物的生活。最北边到过漠河,最南边到过墨脱、岷山、邛崃山、高黎贡山……我们在各种各样不同的地方尝试去探索,如果环境急剧变化,动物会怎么改变?怎么适应?是不是需要保护?

一晃十七年的时间......在十七年里有八年,我在秦岭追踪野生大熊猫,而又骄傲又惭愧的是,八年的时间里我有四次亲眼见到野生大熊猫的机会,而这四次加起来其实不到20秒钟。真正见到熊猫的时候,你会发现,它的身体虽然看起来又圆又庞大,但是像是由液体组成的。那么茂密的竹林,我们需要费力地用双手去扒开,但是熊猫庞大的身体好像只要轻轻侧身,就可以迅速从我们眼前消失,然后庞大的身体在竹林之中,甚至不会发出一丝的声音。所以将近十年的时间,四次加起来20秒,但是一直让我回忆到今天。

其实情况非常类似,在十七年的时间里,我见到过一次亚洲黑熊,见到过四次豹猫,见到过四次果子狸,见到各种各样野生动物,亲眼目击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情况下,在十七年的时间里,我们只能通过各种现代化的仪器、各种新型的设备去尝试间接地捕捉它们的蛛丝马迹,去获得它们的数据。所以这就是研究野生动物的常态,我觉得也很有趣。在千万年的自然演化过程之中,好像这样对人的回避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动物的基因里边,好像尽最大可能减少跟人不必要的接触,不管食肉动物还是食草动物,从大到小,已经成为自然界的一个最基本的规则。

2019年的时候,我入职复旦大学成了一名教授,所以这一年对我的转变是非常大的。我需要被迫留在城市里边组建自己的实验室、做实验、授课、收学生、开会,但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一年的时间里,我在画面里边这个地方见到野生动物的次数,比我以前几年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它们是真真正正的野兽,而且甚至我跟它们的距离还要更近,看得还要更加真切。

一个鼎鼎大名的动物就生活在上海,我们成语里边“一丘之貉”的“貉”。在真正见到貉之前,我听很多人讲过貉的故事。他们说这是一种非常胆小的动物,有一点点懦弱,然后好像看到人就会非常的害怕。

我第一次见到貉的时候,我险些以为传说是真的。这是在上海的青浦区一个居民小区里看到的貉,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所以这两只小貉从一个居民楼的通风口探出脑袋看我,我发现它们就在这儿探着脑袋看,也不敢出来。然后我在那等待着它们慢慢地出来觅食,出来活动的时候,我发现它们还在看汽车,它们会非常认真地盯住电动车、自行车,盯着小区居民遛狗,在小区里边走。

而当夜幕降临,远处有一辆汽车刚刚经过的时候,这只小貉迅速地从自己的洞口冲出来。我慢慢跟在它后边,发现它一步都不停留,跑到小区后边的草丛捉了两只蚯蚓,跑到河边试图去捕捉一只青蛙,然后又游过了一条小河。果然野生动物怕人,很难观察,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10分钟之后,这些小貉回到了它们的洞口,而就在短短的10分钟的时间,通过半个下午它对我的观察,通过转的这一圈它觅食过程之中跟我的逐渐熟悉,它突然好像对我放松了警惕,所以它就在我眼皮下面拔起来几根草吃了草根。

然后我准备走。在我们相处了半个小时之后,我收起书包打算离开的时候,它突然就像画面里边这样,走到我的脚下,研究了一下我的鞋,看了一下我的手电,然后又抬头目光跟我有一个交流。所以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好像17年的时间,我对于野生动物的知识,我对于它们的了解正在迅速地产生变化。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有了一个感受,它不怕人。它慎重,或者说它随时在学习、观察和适应的过程之中。这样的学习、观察和适应,让城市之中的貉呈现了和荒野之中的野生犬科动物完全不同的面貌。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觉得城市里边隐隐有事情在发生,而我和我的学生们在上海开始了为期几个月的全市貉调查。这是我们的调查结果:130多个小区(截止2021年6月,已经变成超过200个),跨过了松江、闵行、青浦、奉贤和浦东,跨过广阔上海的区域,而实际上有貉分布的小区,很可能会超过300个。在很多小区甚至居民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随着夜色降临,貉早已成为了这个城市之中几百个小区的常驻的居民。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当我们在一个一个的夜晚去跟踪貉的时候,我们发现貉好像变成了另外一种动物。书本上说它是一种山地丘陵动物,跑到小山上面去挖洞,跑到河边去捉青蛙和螃蟹。但是在城市里边,它会拔草,进口的草坪里非常鲜美的草根,它会揪出来吃;它会去探查上海各种各样的垃圾桶,一旦有它可以操作的垃圾桶,它就会把人类的食物翻出来;它会去研究小区里边的布局,有一些小区里边的地下车库已经成为了非常棒的繁殖和冬眠(注:更接近于蛰伏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冬眠)的场所。

所以这个时候我们有了两个感受,第一个感受是我们正在目睹一次伟大的适应性变化。自然演化这个词是我们生物学界最了不起、最激动人心的变化,正是这样的适应性,正是这样的演化,让貉为代表的野生动物正在适应上海这样的大都市。

但是我们还有第二个感受,第二个感受我们有一点点不敢说,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大声地说这句话,是在2019年10月的TEDx杭州大会。当时我有一点点心虚,但是我在台上说,生物多样性可能给我们的城市带来非常多的美好,但是生物多样性就是生物多样性,它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本质,在带来美好、带来惊喜的同时,像貉这样的动物,也许有一天会跟人产生冲突。随着我们城市生态恢复得越来越好,可能有一天貉会给我们带来苦恼,而我们需要提前做准备。我们预计5年之后或者最晚10年之后,这样的变化就会在上海发生。

在2020年的1月份,我们第一次跟上海市的林业总站、跟上海市的野生动物管理部门说出我们的想法,我们要为5年之后10年之后的上海野生貉提前做一点点准备。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们猜对了这个故事的前一半,我们却猜错了发生的时间,这个时间不是5年,不是10年,而是6个月。

最右边这个聊天记录,在今年的7月9号,突然在上海城市的各个小区业主群之间疯传——有人被貉咬伤了。为了去回复大家的质疑,这位被咬伤的市民随后在网上贴出来了自己的狂犬病疫苗,还有医生的诊断证书。而就在两天之后,这样的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闻,迅速在搜索引擎上达到了几万的新闻量,而就在四五天之后,整个事情的发酵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

四五天之后层出不穷的新闻,有业主悬赏500块钱一只,请保安把貉帮忙杀死;有视频是上海的小区管理人员拿着棍棒在大街上追貉;还有视频是被打得昏迷的貉被扔到了编织袋里边,被送到不知道什么样的地方。所以半年的时间可以让貉变成恶棍吗?可以让一个又胆怯又谨慎、充满了好奇心、充满了探索精神和适应性的城市野生小犬科动物,变成一个站在人类、站在我们城市对立面的敌人吗?

我再到这个小区去看的时候,确实发现了很多变化。之前我们跟一只貉的熟悉,可能需要快则半个小时长则几天的时间,但是我们再到这个小区的时候,发现这只小貉就在我们的脚下,甚至当我看到它的第10秒钟,它就迅速朝我冲了过来,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

出于野生动物研究者的习惯,看到一个野生动物主动地靠近,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后退。这个小区我们去过,以前大概有8只貉,但是当那个晚上我打开我的手电的时候,我看到黑暗之中一片绿色的闪着光的眼睛......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些动物,但是那一瞬间我仍然会不知所措。所以黑暗之中会听到此起彼伏貉的尖叫,它们在打斗,它们在争夺各种各样的食物,它们在争夺生活的空间,好像一大群貉就包围在我的身边。如果我是这个小区的居民,如果我家里有老人和孩子,我也会害怕,这些黑暗之中的眼睛让我非常不安。

所以当我再转到这个小区的时候,我觉得我更接近于明白我们这个城市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经历了一次温暖的冬天,我们还经历了一次谁都不愿意再次发生的疫情。

在疫情期间几个月的时间里,大家都在自己的家里,城市好像变空了,城市好像变成了一个属于野生动物、让它们自由扩散的场所,而这个时间正好是貉的求偶期和繁殖期。当疫情之后,我们都希望我们的城市重新恢复,而眼前看到的场景更进一步加剧了这样的变化。小山一样的猫粮就扔在小区里边,最初是善心的居民希望能够留住这些有意思的城市小动物,但是这样的投喂增加了它们的侵略性,让它们去互相攻击甚至攻击人,也让它们变得暴躁,也让所有的小貉都没有按照自然的规则,离开父母,离开出生地,去寻找新的栖息地。

所以在这个小区之中的貉从6只、 8只变成了80只甚至接近100只,所以怎么办呢?在很多新闻的渲染之下,人们觉得好像上海变成了一个野兽横行的世界,但是我们发现一旦停止投喂,这个动物的反应速度、它们的聪明程度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停止投喂4天之后,这些小貉已经不再追着人走,它们丧失了对人的热情。

然后我们用笼子捕捉和转移了一只小貉到更广阔的自然的野地。当我们把笼子摆下来三四天之后,这些今年四月份出生的小貉,它们突然明白,原来人类世界是这样的,他们会抓我们,所以我们继续回到我们那种谨慎、有探索精神、有好奇心,但是避免跟人正面接触的生活轨迹上面来。

所以我们觉得我们目睹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变化,尽管我们的预计错了,这件事情发生不是5年到10年,而是疫情之后的6个月,但是正是这6个月的时间,让我们突然意识到,伴随着20年的城市生态建设,伴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城市的小河、城市的绿地(被恢复),我们中国的城市野生动物正在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而我们有机会以上海为例,建立中国第一个系统的在城市里边的野生动物管理条例。

所以恭喜上海。也恭喜很多其他的城市。我们发现上海的貉并不是个例,在南京、在杭州,野猪跑到了闹市;在疫情结束的武汉,在购物广场上面黄鼠狼跟着市民一块逛街……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新的阶段,在20年的生态恢复之后,也在一次疫情之后,正在我们国家的土地上面发生。这样的新阶段也出现在一些鼎鼎大名的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在柏林、在巴塞罗那,城市里边有超过3000只野猪,带来很多有意思的发现,当然也带来猪粪和垃圾。在伦敦、在布里斯托尔,每平方公里有超过20只的狐狸,所以城市里面有很多狐狸的故事,但是狐狸也改变了水源,改变了土壤,影响了农业和畜牧业。

在纽约、在华盛顿、在洛杉矶,浣熊很可爱,而可爱的背后有很多可爱的场景,比如它半夜偷偷跑到人家去推着婴儿车满屋子跑,它会在洗碗池打开水龙头冲洗自己的脑袋。但是这样的变化也带来每年数百万、数千万美元的停水、停电、财产损失、火灾,等等等等。

随着我们这个世界的城市越来越适合人类居住,好像它们也慢慢不再是人类生活的孤岛,而变成了一个有人,有自然山水,也有大量城市野生动物的地方。所以怎么办呢?在2020年,从上海到南京、到北京、深圳,到更多的城市,我们希望第一次推动中国的城市,建立起来一个着眼于未来几十年的城市野生动物的管理方案,而这里边充满了细节。

我想今天跟大家分享两个我们所认为的关键,第一个关键是重新认识城市。

起初我准备演讲的时候,我想说“这些大的城市、古老的城市都曾经是野生动物的热土”,但是后来准备PPT的时候,把“曾经”这两个字去掉了。以北京为例,北边的燕山和西边的太行山隔开了黄土高原的黄沙和西伯格亚的冷空气,孕育了旺盛的森林,潮河、白河、温榆河、拒马河,一条条河流冲刷开了一片广袤的平原,所以这个地方有周口店动物群,有那些最原始的古老的动物。人类也在距今180万年前到达了北京旁边的泥河湾。后来人类一直生活在这个地方,从周口店到山顶洞人,直到后来,各种各样的我们的早期的文明(出现在这个城市周围)。而这片土地就在30年前,还有黑熊,还有豹,还有狼;就在12年前,华北豹还生活在北京的山区上;就在此时此刻,还有野猪、狍斑羚就生活在跟圆明园非常近的百望山周边的山林之间。

而成都,当我们说“川寒西岭千秋雪”的时候,我们说的是成都旁边的贡嘎雪山,说的是闽山和邛崃山。这些山庇护着成都平原,就在成都二环直线距离77公里的地方就生活着雪豹,110公里的地方就生活着大熊猫。就在我们此时此刻的会场,我们的西安,我们开车一个半小时可以直接深入到大熊猫和羚牛的栖息地。

所以其实如果我们重新看城市的形成,我们上溯几万年城市的形成,我们下溯未来几十年城市的发展,我们会发现几乎每一个这样的大城市都是有山、有水,庇护之下,有既适合人也适合野生动物的共同拥有的生态系统。所以也许我们对于城市的认识需要重新去改写。

而我们还找到了第二个关键,就是在这个过程之中,每一个人的意见,每一个人的参与都很重要。

在过去几十年的时间里,好像政府在负责制定政策,但是随着我们的野猪冲到闹市,随着貉出现在上海的几百个小区里边,我们会发现居民对待野生动物的态度,居民对待它们的方式,或者大家对于一个未来更好生活的盼望,都会影响城市动物——我们应该设定什么样的限制?我们应该怎么样的去保护和管理?

所以我们在上海干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复旦大学是一个科研团队,但是我们做了一个叫做“公民科学家”的非科研、或者科研性质不那么浓的小项目,有超过200个市民志愿者成为了我们公民科学家团队的一员。

我们会在网上聊天,大家会分享城市里边野生动物的信息,而这200多个人全都加入了我们的团队。以前我们是1个、4个人、5个人的小队伍,我们在家门口的一片小池塘、小绿地里面调查一下野生动物。但是当200多个人加入之后,我们的7个试点变成了跨过整个城市的30多个,包括绿地、公司、厂房、学校和社区在。 这200多个人的帮助之下,我们第一次获得一个巨大的有关上海城市野生动物的数据库,这个数据库到现在半年之后已经有了超过10万条数据,远远超过以前任何一个科研机构所能够获得的城市数据状态。

我们还有一些更大的想法需要一点一点去实现。比如从项目诞生的第一天,我们就告诉自己,这些公民帮助我们(获取的)的数据、这些志愿服务来的数据,应该向全社会每一个机构公开。所以复旦大学不是公民科学家项目的管理者,而只是一个辅助作用的组织者,城市主管部门、学校、社会公益组织,甚至商业公司,大家都可以共享这些城市动物的数据。

而更加给我们鼓舞的是,加入我们团队的市民并不仅仅在帮助我们,他们在推动这个项目朝着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向去成长。有些人懂教育,他们再把这些数据设置成中小学的课堂。有些人懂政策,有些人懂法律,有些人知道怎么样去填土种树,营建人工湿地,他们知道怎么样用这些数据把城市建设成一个更适合人,也更适合野生动物生活的土地。

所以公民科学家项目在我们的心目之中,我们觉得它好像是一个可以自己生长的项目。我们甚至不知道未来的5年和10年,在这个项目之中我们都会做些什么。我们知道的是,如果每一个人的意见都能够加入到城市管理过程之中,也许我们的城市将减少一个个的孤岛,而变成一个人和野生动物共享的土地。

我特别喜欢这张照片,这张照片是一只今年出生的小貉,在观察远处的汽车,观察远处的红绿灯。所以在19年的TEDx杭州的讲座上,我们说生物多样性可能给城市带来美好,也可能给城市带来困扰,我们应该去更理性地看待这件事情。而在今天,我想我们对于这件事情的认识更往前推进了一步:我们觉得生物多样性是这个世界的本质,它并不是我们追求的目标,而是我们每一个城市、我们每一片土地本来的样子。所以随着一个一个机构的加入,随着越来越多数据的积累,我们希望在未来的城市之中,每一个人、科研团队、政府,所有人会连接起来,把孤岛用桥梁架起,建设一个更加美好,也更加适合人和野生动物共享的城市。
这些就是今天我想跟大家讲的疫情,人和野生动物的故事。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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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非常喜歡今天我們這個主題:疫情之下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我是一個研究野生動物的人,所以在今天想跟大家聊一聊疫情、我們的城市、我們人的生活,還有城市之中野生動物的故事。

這是一張很大的地圖,從天空中俯瞰我們的國家。在過去十七年的時間里,我的工作就是在地圖上面這些黃色的小點之間探索動物的生活。最北邊到過漠河,最南邊到過墨脫、岷山、邛崍山、高黎貢山……我們在各種各樣不同的地方嘗試去探索,如果環境急劇變化,動物會怎麼改變?怎麼適應?是不是需要保護?

一晃十七年的時間......在十七年里有八年,我在秦嶺追蹤野生大熊貓,而又驕傲又慚愧的是,八年的時間里我有四次親眼見到野生大熊貓的機會,而這四次加起來其實不到20秒鐘。真正見到熊貓的時候,你會發現,它的身體雖然看起來又圓又龐大,但是像是由液體組成的。那麼茂密的竹林,我們需要費力地用雙手去扒開,但是熊貓龐大的身體好像只要輕輕側身,就可以迅速從我們眼前消失,然後龐大的身體在竹林之中,甚至不會發出一絲的聲音。所以將近十年的時間,四次加起來20秒,但是一直讓我回憶到今天。

其實情況非常類似,在十七年的時間里,我見到過一次亞洲黑熊,見到過四次豹貓,見到過四次果子狸,見到各種各樣野生動物,親眼目擊的次數屈指可數。大多數情況下,在十七年的時間里,我們只能通過各種現代化的儀器、各種新型的設備去嘗試間接地捕捉它們的蛛絲馬跡,去獲得它們的數據。所以這就是研究野生動物的常態,我覺得也很有趣。在千萬年的自然演化過程之中,好像這樣對人的回避已經深深地刻在了動物的基因裡邊,好像盡最大可能減少跟人不必要的接觸,不管食肉動物還是食草動物,從大到小,已經成為自然界的一個最基本的規則。

2019年的時候,我入職復旦大學成了一名教授,所以這一年對我的轉變是非常大的。我需要被迫留在城市裡邊組建自己的實驗室、做實驗、授課、收學生、開會,但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一年的時間里,我在畫面裡邊這個地方見到野生動物的次數,比我以前幾年的次數加起來還要多。它們是真真正正的野獸,而且甚至我跟它們的距離還要更近,看得還要更加真切。

一個鼎鼎大名的動物就生活在上海,我們成語裡邊「一丘之貉」的「貉」。在真正見到貉之前,我聽很多人講過貉的故事。他們說這是一種非常膽小的動物,有一點點懦弱,然後好像看到人就會非常的害怕。

我第一次見到貉的時候,我險些以為傳說是真的。這是在上海的青浦區一個居民小區里看到的貉,那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所以這兩只小貉從一個居民樓的通風口探出腦袋看我,我發現它們就在這兒探著腦袋看,也不敢出來。然後我在那等待著它們慢慢地出來覓食,出來活動的時候,我發現它們還在看汽車,它們會非常認真地盯住電動車、自行車,盯著小區居民遛狗,在小區裡邊走。

而當夜幕降臨,遠處有一輛汽車剛剛經過的時候,這只小貉迅速地從自己的洞口衝出來。我慢慢跟在它後邊,發現它一步都不停留,跑到小區後邊的草叢捉了兩只蚯蚓,跑到河邊試圖去捕捉一隻青蛙,然後又游過了一條小河。果然野生動物怕人,很難觀察,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10分鐘之後,這些小貉回到了它們的洞口,而就在短短的10分鐘的時間,通過半個下午它對我的觀察,通過轉的這一圈它覓食過程之中跟我的逐漸熟悉,它突然好像對我放鬆了警惕,所以它就在我眼皮下面拔起來幾根草吃了草根。

然後我準備走。在我們相處了半個小時之後,我收起書包打算離開的時候,它突然就像畫面裡邊這樣,走到我的腳下,研究了一下我的鞋,看了一下我的手電,然後又抬頭目光跟我有一個交流。所以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好像17年的時間,我對於野生動物的知識,我對於它們的瞭解正在迅速地產生變化。那個時候我第一次有了一個感受,它不怕人。它慎重,或者說它隨時在學習、觀察和適應的過程之中。這樣的學習、觀察和適應,讓城市之中的貉呈現了和荒野之中的野生犬科動物完全不同的面貌。

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覺得城市裡邊隱隱有事情在發生,而我和我的學生們在上海開始了為期幾個月的全市貉調查。這是我們的調查結果:130多個小區(截止2021年6月,已經變成超過200個),跨過了松江、閔行、青浦、奉賢和浦東,跨過廣闊上海的區域,而實際上有貉分布的小區,很可能會超過300個。在很多小區甚至居民都不知道它們的存在。隨著夜色降臨,貉早已成為了這個城市之中幾百個小區的常駐的居民。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當我們在一個一個的夜晚去跟蹤貉的時候,我們發現貉好像變成了另外一種動物。書本上說它是一種山地丘陵動物,跑到小山上面去挖洞,跑到河邊去捉青蛙和螃蟹。但是在城市裡邊,它會拔草,進口的草坪里非常鮮美的草根,它會揪出來吃;它會去探查上海各種各樣的垃圾桶,一旦有它可以操作的垃圾桶,它就會把人類的食物翻出來;它會去研究小區裡邊的佈局,有一些小區裡邊的地下車庫已經成為了非常棒的繁殖和冬眠(注:更接近於蟄伏而非真正意義上的冬眠)的場所。

所以這個時候我們有了兩個感受,第一個感受是我們正在目睹一次偉大的適應性變化。自然演化這個詞是我們生物學界最了不起、最激動人心的變化,正是這樣的適應性,正是這樣的演化,讓貉為代表的野生動物正在適應上海這樣的大都市。

但是我們還有第二個感受,第二個感受我們有一點點不敢說,第一次在公眾場合大聲地說這句話,是在2019年10月的TEDx杭州大會。當時我有一點點心虛,但是我在台上說,生物多樣性可能給我們的城市帶來非常多的美好,但是生物多樣性就是生物多樣性,它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本質,在帶來美好、帶來驚喜的同時,像貉這樣的動物,也許有一天會跟人產生衝突。隨著我們城市生態恢復得越來越好,可能有一天貉會給我們帶來苦惱,而我們需要提前做準備。我們預計5年之後或者最晚10年之後,這樣的變化就會在上海發生。

在2020年的1月份,我們第一次跟上海市的林業總站、跟上海市的野生動物管理部門說出我們的想法,我們要為5年之後10年之後的上海野生貉提前做一點點準備。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們猜對了這個故事的前一半,我們卻猜錯了發生的時間,這個時間不是5年,不是10年,而是6個月。

最右邊這個聊天記錄,在今年的7月9號,突然在上海城市的各個小區業主群之間瘋傳——有人被貉咬傷了。為了去回復大家的質疑,這位被咬傷的市民隨後在網上貼出來了自己的狂犬病疫苗,還有醫生的診斷證書。而就在兩天之後,這樣的一個前所未有的新聞,迅速在搜索引擎上達到了幾萬的新聞量,而就在四五天之後,整個事情的發酵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

四五天之後層出不窮的新聞,有業主懸賞500塊錢一隻,請保安把貉幫忙殺死;有視頻是上海的小區管理人員拿著棍棒在大街上追貉;還有視頻是被打得昏迷的貉被扔到了編織袋裡邊,被送到不知道什麼樣的地方。所以半年的時間可以讓貉變成惡棍嗎?可以讓一個又膽怯又謹慎、充滿了好奇心、充滿了探索精神和適應性的城市野生小犬科動物,變成一個站在人類、站在我們城市對立面的敵人嗎?

我再到這個小區去看的時候,確實發現了很多變化。之前我們跟一隻貉的熟悉,可能需要快則半個小時長則幾天的時間,但是我們再到這個小區的時候,發現這只小貉就在我們的腳下,甚至當我看到它的第10秒鐘,它就迅速朝我衝了過來,我不知道它要幹什麼。

出於野生動物研究者的習慣,看到一個野生動物主動地靠近,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後退。這個小區我們去過,以前大概有8只貉,但是當那個晚上我打開我的手電的時候,我看到黑暗之中一片綠色的閃著光的眼睛......我打心眼裡喜歡這些動物,但是那一瞬間我仍然會不知所措。所以黑暗之中會聽到此起彼伏貉的尖叫,它們在打鬥,它們在爭奪各種各樣的食物,它們在爭奪生活的空間,好像一大群貉就包圍在我的身邊。如果我是這個小區的居民,如果我家裡有老人和孩子,我也會害怕,這些黑暗之中的眼睛讓我非常不安。

所以當我再轉到這個小區的時候,我覺得我更接近於明白我們這個城市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經歷了一次溫暖的冬天,我們還經歷了一次誰都不願意再次發生的疫情。

在疫情期間幾個月的時間里,大家都在自己的家裡,城市好像變空了,城市好像變成了一個屬於野生動物、讓它們自由擴散的場所,而這個時間正好是貉的求偶期和繁殖期。當疫情之後,我們都希望我們的城市重新恢復,而眼前看到的場景更進一步加劇了這樣的變化。小山一樣的貓糧就扔在小區裡邊,最初是善心的居民希望能夠留住這些有意思的城市小動物,但是這樣的投餵增加了它們的侵略性,讓它們去互相攻擊甚至攻擊人,也讓它們變得暴躁,也讓所有的小貉都沒有按照自然的規則,離開父母,離開出生地,去尋找新的棲息地。

所以在這個小區之中的貉從6只、 8只變成了80只甚至接近100只,所以怎麼辦呢?在很多新聞的渲染之下,人們覺得好像上海變成了一個野獸橫行的世界,但是我們發現一旦停止投餵,這個動物的反應速度、它們的聰明程度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停止投餵4天之後,這些小貉已經不再追著人走,它們喪失了對人的熱情。

然後我們用籠子捕捉和轉移了一隻小貉到更廣闊的自然的野地。當我們把籠子擺下來三四天之後,這些今年四月份出生的小貉,它們突然明白,原來人類世界是這樣的,他們會抓我們,所以我們繼續回到我們那種謹慎、有探索精神、有好奇心,但是避免跟人正面接觸的生活軌跡上面來。

所以我們覺得我們目睹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變化,儘管我們的預計錯了,這件事情發生不是5年到10年,而是疫情之後的6個月,但是正是這6個月的時間,讓我們突然意識到,伴隨著20年的城市生態建設,伴隨著一個又一個的城市的小河、城市的綠地(被恢復),我們中國的城市野生動物正在進入一個新的階段。而我們有機會以上海為例,建立中國第一個系統的在城市裡邊的野生動物管理條例。

所以恭喜上海。也恭喜很多其他的城市。我們發現上海的貉並不是個例,在南京、在杭州,野豬跑到了鬧市;在疫情結束的武漢,在購物廣場上面黃鼠狼跟著市民一塊逛街 ……這樣的場景,這樣的新的階段,在20年的生態恢復之後,也在一次疫情之後,正在我們國家的土地上面發生。這樣的新階段也出現在一些鼎鼎大名的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在柏林、在巴塞羅那,城市裡邊有超過3000只野豬 ,帶來很多有意思的發現,當然也帶來豬糞和垃圾。在倫敦、在布里斯托爾,每平方公里有超過20只的狐狸,所以城市裡面有很多狐狸的故事,但是狐狸也改變了水源,改變了土壤,影響了農業和畜牧業。

在紐約、在華盛頓、在洛杉磯,浣熊很可愛,而可愛的背後有很多可愛的場景,比如它半夜偷偷跑到人家去推著嬰兒車滿屋子跑,它會在洗碗池打開水龍頭沖洗自己的腦袋。但是這樣的變化也帶來每年數百萬、數千萬美元的停水、停電、財產損失、火災,等等等等。

隨著我們這個世界的城市越來越適合人類居住,好像它們也慢慢不再是人類生活的孤島,而變成了一個有人,有自然山水,也有大量城市野生動物的地方。所以怎麼辦呢?在2020年,從上海到南京、到北京、深圳,到更多的城市,我們希望第一次推動中國的城市,建立起來一個著眼於未來幾十年的城市野生動物的管理方案,而這裡邊充滿了細節。

我想今天跟大家分享兩個我們所認為的關鍵,第一個關鍵是重新認識城市。

起初我準備演講的時候,我想說「這些大的城市、古老的城市都曾經是野生動物的熱土」,但是後來準備PPT的時候,把「曾經」這兩個字去掉了。以北京為例,北邊的燕山和西邊的太行山隔開了黃土高原的黃沙和西伯格亞的冷空氣,孕育了旺盛的森林,潮河、白河、溫榆河、拒馬河,一條條河流衝刷開了一片廣袤的平原,所以這個地方有周口店動物群,有那些最原始的古老的動物。人類也在距今180萬年前到達了北京旁邊的泥河灣。後來人類一直生活在這個地方,從周口店到山頂洞人,直到後來,各種各樣的我們的早期的文明(出現在這個城市周圍)。而這片土地就在30年前,還有黑熊,還有豹,還有狼;就在12年前,華北豹還生活在北京的山區上;就在此時此刻,還有野豬、狍斑羚就生活在跟圓明園非常近的百望山周邊的山林之間。

而成都,當我們說「川寒西嶺千秋雪」的時候,我們說的是成都旁邊的貢嘎雪山,說的是閩山和邛崍山。這些山庇護著成都平原,就在成都二環直線距離77公里的地方就生活著雪豹,110公里的地方就生活著大熊貓。就在我們此時此刻的會場,我們的西安,我們開車一個半小時可以直接深入到大熊貓和羚牛的棲息地。

所以其實如果我們重新看城市的形成,我們上溯幾萬年城市的形成,我們下溯未來幾十年城市的發展,我們會發現幾乎每一個這樣的大城市都是有山、有水,庇護之下,有既適合人也適合野生動物的共同擁有的生態系統。所以也許我們對於城市的認識需要重新去改寫。

而我們還找到了第二個關鍵,就是在這個過程之中,每一個人的意見,每一個人的參與都很重要。

在過去幾十年的時間里,好像政府在負責制定政策,但是隨著我們的野豬衝到鬧市,隨著貉出現在上海的幾百個小區裡邊,我們會發現居民對待野生動物的態度,居民對待它們的方式,或者大家對於一個未來更好生活的盼望,都會影響城市動物——我們應該設定什麼樣的限制?我們應該怎麼樣的去保護和管理?

所以我們在上海乾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復旦大學是一個科研團隊,但是我們做了一個叫做「公民科學家 」的非科研、或者科研性質不那麼濃的小項目,有超過200個市民志願者成為了我們公民科學家團隊的一員。

我們會在網上聊天,大家會分享城市裡邊野生動物的信息,而這200多個人全都加入了我們的團隊。以前我們是1個、4個人、5個人的小隊伍,我們在家門口的一片小池塘、小綠地裡面調查一下野生動物。但是當200多個人加入之後,我們的7個試點變成了跨過整個城市的30多個,包括綠地、公司、廠房、學校和社區在。 這200多個人的幫助之下,我們第一次獲得一個巨大的有關上海城市野生動物的數據庫,這個數據庫到現在半年之後已經有了超過10萬條數據,遠遠超過以前任何一個科研機構所能夠獲得的城市數據狀態。

我們還有一些更大的想法需要一點一點去實現。比如從項目誕生的第一天,我們就告訴自己,這些公民幫助我們(獲取的)的數據、這些志願服務來的數據,應該向全社會每一個機構公開。所以復旦大學不是公民科學家項目的管理者,而只是一個輔助作用的組織者,城市主管部門、學校、社會公益組織,甚至商業公司,大家都可以共享這些城市動物的數據。

而更加給我們鼓舞的是,加入我們團隊的市民並不僅僅在幫助我們,他們在推動這個項目朝著我們想象不到的方向去成長。有些人懂教育,他們再把這些數據設置成中小學的課堂。有些人懂政策,有些人懂法律,有些人知道怎麼樣去填土種樹,營建人工濕地,他們知道怎麼樣用這些數據把城市建設成一個更適合人,也更適合野生動物生活的土地。

所以公民科學家項目在我們的心目之中,我們覺得它好像是一個可以自己生長的項目。我們甚至不知道未來的5年和10年,在這個項目之中我們都會做些什麼。我們知道的是,如果每一個人的意見都能夠加入到城市管理過程之中,也許我們的城市將減少一個個的孤島,而變成一個人和野生動物共享的土地。

我特別喜歡這張照片,這張照片是一隻今年出生的小貉 ,在觀察遠處的汽車,觀察遠處的紅綠燈。所以在19年的TEDx杭州的講座上,我們說生物多樣性可能給城市帶來美好,也可能給城市帶來困擾,我們應該去更理性地看待這件事情。而在今天,我想我們對於這件事情的認識更往前推進了一步:我們覺得生物多樣性是這個世界的本質,它並不是我們追求的目標,而是我們每一個城市、我們每一片土地本來的樣子。所以隨著一個一個機構的加入,隨著越來越多數據的積累,我們希望在未來的城市之中,每一個人、科研團隊、政府,所有人會連接起來,把孤島用橋梁架起,建設一個更加美好,也更加適合人和野生動物共享的城市。
這些就是今天我想跟大家講的疫情,人和野生動物的故事。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