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D中文》文字稿：中文是一种感动，阅读是一场自由的梦 | 马玉炜

我以前是一个语文老师。今天来了很多小朋友。你们喜欢语文吗？不喜欢是吧？你们声音喊得很大，没找两个托吗？确实，我以前的学生也是这样。说实话，很多学生对于语文的这种学习状态是不太喜欢的。

在他们圈子里面流行着这么一句话：叫“一怕文言文，二怕周树人，三怕写作文”。文言文很难，鲁迅很难。门口有个枣树，旁边还是一个枣树，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感情？三怕写作文，孩子们写作文就跟便秘一样。各位家长你们一定明白这个事儿。不仅孩子们怕，我们老师也怕。我们在语文老师圈子里面流行这么一句话：叫“上辈子杀了猪，这辈子来教书。上辈子杀了人，这辈子教语文”。所以我教两个班，可能上辈子杀了两个人。

那么我们为什么那么害怕语文？我特别想通过我自己跟中文的故事来跟大家聊聊，中文究竟具有怎样的力量。我从小生活在农村，这是我生活的小村子，这是我们家门口，一个苏北特别普通的小村子。那么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我们家家里人都还挺爱读书的。

我爷爷是一个农民，仅仅识字，但他喜欢读书。我印象非常深刻，有一个冬天他坐在外面，忽然哭了，七八十岁的时候，满头白发，哭得很伤心。我说，“爷爷你怎么了？”他说：“你知道吗，罗成死了。”我在想，罗成是家里哪个亲戚吗，你这么伤心？后来才知道他在读一本书，《隋唐英雄传》，里面有个人物叫罗成，死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满头白发，在阳光下被一本书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爸也挺喜欢读书。我爸就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当过水电工，当过泥瓦匠，什么都干过，但是他还喜欢写。他经常会给我写信。我当时跟今天来的很多同学差不多大，五、六年级。我会收到我爸的信，你知道，小学生收到父亲的信是一件特别高兴的事。我拿着这封信从头到尾读一遍，然后全班同学会传阅一遍，最后班主任语文老师会在全班朗读一遍。你自己的作文被朗读了，你当然高兴，你爸的还被朗读了，这是非常喜悦的一件事。

所以这一幕幕不断地冲击着我，让我对中文保有这种巨大的热爱，让我对阅读一直保持着最原始的那种兴趣。

所以上大学之后，很自然地我选择了中文系。在中文系里面，受一种所谓人文主义光芒的照耀，我读了一些书。但是印象最深的是一堂课。这堂课上，我们老师问我们一个问题：说你们觉得中文是什么？

我们很多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这个问题我也不断地问过我的学生们。我说：“语文是什么？中文是什么？”他们说就是听说读写、阅读理解、诗歌鉴赏。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这样两行字：他说中文是一种感动，阅读是一场自由的梦。

我人生中少有的那种特别痴迷的时刻就在那个时刻。我还记得下午的阳光：中文是一种感动，我们可以快乐别人的快乐，可以悲伤别人的悲伤。阅读是一场自由的梦，我们可以在书本中大梦一场。这句话对我的启发非常大，影响也非常大。所以毕业之后，很自然地我选择了语文老师这个职业。

在最开始当语文老师的时候，我特别认真。我备课，每堂很普通的课大概要五、六个小时。我最后按下办公室灯的那一瞬间，整个学校都暗了。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动到。你知道吗，我当时给自己教育的座右铭是：为教育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我想象着有一天我在讲台上轰然倒塌，捎带手感动中国，就那种感觉。

后来教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跟我设想的语文课不太一样。尤其是教到鲁迅先生的一篇文章叫做《社戏》。大家应该有印象。我教到最后，我很喜欢鲁迅，几乎眼含热泪，眼睛里面闪烁着晶莹的小东西。我说：“同学们，你们明白吗？这是鲁迅作为一种知识分子的失根感。” 同学一脸木然地看着我。只有最后一个同学举手很热情，我以为他互动，我说：“来，你来说说看。” 他说：“老师，我要上厕所。” 我说：“你去吧。” 在他的冲水声中，我对于语文课堂的诸多幻想汹涌而去。

我想不能这样，因为我很喜欢语文。我特别想把我的这种热爱传递给学生们。那段时间正好教到刘禹锡的一首诗叫《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我就带着全班同学去操场上课，正好是一个秋天。我们一边晒着秋日的阳光，一边梧桐树叶沙拉拉地落下来，我们一起读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那个下午感觉太棒了。我觉得整个学校、整个操场，所有的秋天都是属于我们的。

孩子们不是怕写作文吗？我就引导他们去写三行诗，因为诗歌很短小，他们愿意去表达。而当我教了这个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孩子们就是天生的诗人。他们写了这么一首诗，叫：如果我有翅膀，我一定飞到天上去，去拥抱你。这诗写了什么？这个孩子在怀念他逝去的一位亲人。如果我有翅膀，你看这种表达多好。

如果让我们现在孩子大部分写作文，写亲情怎么写？放学了，天上乌云密布。我没有带伞，这时候在教室后面出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我一看，啊，是我的妈妈。然后你妈来一定只带了一把伞。妈妈把伞给我了，好不容易接回家，回家之后写作业，妈妈深夜给我端了一杯热牛奶。没有其它饮料，就是热牛奶。喝着喝着，晚上的时候，我要生病。这个病很重要，不能太严重，也一定要严重到足以能送你去医院。好，最关键的问题，妈妈怎么送我去医院？很好，大家小时候作文都这么写：背着我去医院。这时候天上一定要下雨，你妈反正不会开车，也不会打车。然后冒着雨送你去医院，这时候看着母亲两鬓斑白的头发、佝偻的后背，都是这种作文。

我在想孩子们为什么这么写作文。妈妈们一定都这样吗？当然不是。原因是什么？因为我们已经给母爱套了一个非常大的概念，就是无私。

所以，他们在写作的时候，妈妈一定是伟大的，妈妈一定是无私的。他们不会用自己的眼睛真正地去观察自己的母亲。还有孩子写到说：“见到你，我总有些感觉，就像纸上排列的格子变得方了。”这写的是啥？一个小男孩对一个女孩产生了一个非常朦胧的爱慕之情，这很正常。然后他用了一个比喻，这小男孩平时很能讲，但是见到这个女孩的时候什么感觉？就像纸上的格子方了，不会讲话了，多好。

还有个小男孩写，他说：“白菜黑了，蝈蝈死了，我不活了。”我说你这写的是啥？我说老师读不懂，太后现代了，你给我解释一下。他说：“老师，是这个样子的。我放学回家之后，拿墨汁滴在白菜上面，白菜不就黑了吗？然后拿这个黑的白菜喂蝈蝈，蝈蝈一吃，死了，我不想活了。”他养了一只蝈蝈，不想活了。我觉得这太单纯、太可爱了。后来我们全校诗歌朗诵的时候，我们也知道现在学校诗歌朗诵比赛基本上都是祖国、母亲这些。我们班的诗歌朗诵，所有的同学上台朗诵自己的诗歌，最后全班齐读：“白菜黑了，蝈蝈死了，我不活了。”那是我到今天为止听过的最浪漫的朗诵，太棒了，因为那就是独属于你们最真挚的声音。

我跟孩子的关系处得非常好，但是因为后来我个人的原因，必须离开学校。那时候也没有告诉他们，怕影响他们的期末考试。等他们期末考试完了，我告诉他们。但有些孩子提前已经知道了，给我弄了个欢送会。欢送会特别感人，每个人拍一张自己的照片，然后在旁边写了一行特别动人的文字，比他们平时作文写得好多了。然后装订成一本册子，用包装纸包好了，包装纸上用各国语言写着“我爱你”。然后每个孩子准备了一个礼物，就是一个很温馨的场景。但有个小孩特别可爱，小男孩给我送的是花，然后隔了我五米，开始鞠了个躬。然后在我面前放下花出门去了，一个温馨的场景就变得很诡异。后面的同学都模仿他，每个人鞠个躬出去。然后我们学校的校服还都是白色，每个人在走廊里面哇哇地哭。你说知道的人以为我走了，不知道的人以为我真的走了。

后来我们班我当时跟全班同学讲：“我说老师以后不能再教你们了，我要走了。”然后班长说：“老师你不要走。”副班长说：“让他走吧，他是个诗人。”然后有个小男孩，很高的个子，然后一把把我搂到怀里。我从来没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这样哭过，一边拍我的后背一边哇哇地哭。他说：“老师，以后我们文坛上见。”说实话，当时我自己能不能上文坛我都不知道，但是我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文学的种子已经在他的心里面扎下了根。

离开学校之后，我成了一个半专业的写作者。我当时离开学校的辞职信特别简单，就一句话：“我想当一个作家。”校长看了之后：“你想干啥？”我说：“我想当一个作家。”离开了学校，开始写身边的人、身边的故事。我觉得这两年自己干的挺酷的一件事就是在沙漠里面徒步走了100多公里。今天听到一个小朋友12岁就干过这个事，我就不讲了，是吧？不想讲了。但是这个事里面特别有意思的一个环节，因为参加这个活动的基本上都是企业家，比我年龄也大很多。我是个youth是吧？他们年龄比我大很多，然后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们聊自己的生意，聊自己的事业。

但是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那个大哥很有意思，一边抠脚，一边吃晚饭。吃完之后陪我在沙漠里面逛逛。我们看到远处夕阳西下，在天边下去的时候，他说：“小马，那破诗怎么说来着？” 我说：“你是不是想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他一拍大腿，他妈的，就这句诗。

我说，“这没有大漠孤烟直，只有长河落日圆。” 这大哥很有意思，丢给我一根香烟，让我点上。我平时不抽烟。他说你点上。他说：“你看这烟直不直。” 我说：“直直直！”

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一个道理，就是我们经常讲诗歌、文学离我们现在生活越来越远，其实它没有远离我们。诗歌跟文学恒久的生命力就是当我们走在沙漠里面的时候，当我们人生面对各种困境的时候，文学会一下一下冲击我们内心。这就是文字的力量。

所以今天跟大家聊这些，我觉得还是出于我个人的职业病。虽然离开了讲台，虽然现在站上舞台，我始终记得我曾经是一个老师。我希望大家还能多去读一些书。爸妈们应该多读一些书，因为很多父母问我说：“老师，如何让孩子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其实说白了就一点，你跟孩子一起读，这是最好的方式。就像我的父亲，就像我的祖父一样，你的孩子一定会喜欢阅读。

孩子们也要多读一些诗。那么以后你到了秋天的时候，你至少走在路上，你能够说说出很多关于秋天美妙的诗句。你走在沙漠里面的时候，你能够说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不是“这太阳好圆啊，666666”。你能够用自己最中文的语言去表达这些东西。

我前段时间出了自己的一本散文集，叫《一别之后》。后来我把这本散文集送给了我的学生们，我从他们的表情中都能看得出他们内心的那种喜悦、骄傲、高兴。这是他们语文老师写的书，这里面还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很多人读了我这本书之后也说：“马老师，你写的挺好的，你文字很感人。”但是，最感动的一个评价是来自于我的学生。

她给我写了一封不算长的信，我想以这个信作为一个结尾，为什么以这个信作为一个结尾？我想让大家知道文字，发自内心的文字究竟具有怎样的力量：

“今天收到了老马寄的书。上回见面的时候看了打样图，他在对面以惊人的速度吃着一大盘鱼。当我剪开绿色的包裹，把它从小盒子里抽出来，看到外封上那张很拽的像模像样的作家照片时，才突然意识到，我第一回见到他时，还是个小学刚毕业的孩子。老马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更是一个很特别的老师。也是他的出现，才让我认识到我对一切的敏感是多么宝贵，才让我开始慢慢学着了解自己，让我知道世上竟有这样与我有共鸣的人，让我能够坦然地面对我的生活。从这一点来说，他是我重要的导师。他真诚地对待我们每个人，他就像一个大孩子，笑嘻嘻地跳到你面前，向你伸出手，要和你做朋友。他从前总说不能用教高中生的方式教我们，他说他是在用教人的方法教我们。现在我上了高中，身处这样的人群之中才知道，被那样认真对待过的人是不一样的。我感到很庆幸。我清楚地记得，他在学校礼堂上的最后一次主持，他激动而深情地为我们朗诵了《相信未来》，在台上哭得满脸通红，我们在台下一个劲擦着擦不完的眼泪。所有人都在鼓掌，就好像电影里才会有的场景。收到书之后，母亲要去看了，听我说有那篇写我们的文章，便直接翻到了那页，一边揽着我弟，一边悄悄掉眼泪。她说：‘你先看看，完给我看。’马哥在扉页上留了一行字，字还是不好看，但应该是练过了：秦茜，希望有一天能收到你的书。我想我有许多答应了却没做到的事，但我一直记得在认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之后，依然爱着这个世界。还有，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我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的就这么多，希望大家能够记住一句就够了：“中文是一种感动，阅读是一场自由的梦。”谢谢。

我以前是一個語文老師。今天來了很多小朋友。你們喜歡語文嗎？不喜歡是吧？你們聲音喊得很大，沒找兩個托嗎？確實，我以前的學生也是這樣。說實話，很多學生對於語文的這種學習狀態是不太喜歡的。

在他們圈子裡面流行著這麼一句話：叫「一怕文言文，二怕周樹人，三怕寫作文」。文言文很難，魯迅很難。門口有個棗樹，旁邊還是一個棗樹，表達了作者怎樣的思想感情？三怕寫作文，孩子們寫作文就跟便秘一樣。各位家長你們一定明白這個事兒。不僅孩子們怕，我們老師也怕。我們在語文老師圈子裡面流行這麼一句話：叫「上輩子殺了豬，這輩子來教書。上輩子殺了人，這輩子教語文」。所以我教兩個班，可能上輩子殺了兩個人。

那麼我們為什麼那麼害怕語文？我特別想通過我自己跟中文的故事來跟大家聊聊，中文究竟具有怎樣的力量。我從小生活在農村，這是我生活的小村子，這是我們家門口，一個蘇北特別普通的小村子。那麼要說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就是我們家里人都還挺愛讀書的。

我爺爺是一個農民，僅僅識字，但他喜歡讀書。我印象非常深刻，有一個冬天他坐在外面，忽然哭了，七八十歲的時候，滿頭白髮，哭得很傷心。我說，「爺爺你怎麼了？」他說：「你知道嗎，羅成死了。」我在想，羅成是家裡哪個親戚嗎，你這麼傷心？後來才知道他在讀一本書，《隋唐英雄傳》，裡面有個人物叫羅成，死了。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滿頭白髮，在陽光下被一本書感動得熱淚盈眶。

我爸也挺喜歡讀書。我爸就是一個普通的工人，當過水電工，當過泥瓦匠，什麼都乾過，但是他還喜歡寫。他經常會給我寫信。我當時跟今天來的很多同學差不多大，五、六年級。我會收到我爸的信，你知道，小學生收到父親的信是一件特別高興的事。我拿著這封信從頭到尾讀一遍，然後全班同學會傳閱一遍，最後班主任語文老師會在全班朗讀一遍。你自己的作文被朗讀了，你當然高興，你爸的還被朗讀了，這是非常喜悅的一件事。

所以這一幕幕不斷地衝擊著我，讓我對中文保有這種巨大的熱愛，讓我對閱讀一直保持著最原始的那種興趣。

所以上大學之後，很自然地我選擇了中文系。在中文系裡面，受一種所謂人文主義光芒的照耀，我讀了一些書。但是印象最深的是一堂課。這堂課上，我們老師問我們一個問題：說你們覺得中文是什麼？

我們很多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這個問題我也不斷地問過我的學生們。我說：「語文是什麼？中文是什麼？」他們說就是聽說讀寫、閱讀理解、詩歌鑑賞。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了這樣兩行字：他說中文是一種感動，閱讀是一場自由的夢。

我人生中少有的那種特別痴迷的時刻就在那個時刻。我還記得下午的陽光：中文是一種感動，我們可以快樂別人的快樂，可以悲傷別人的悲傷。閱讀是一場自由的夢，我們可以在書本中大夢一場。這句話對我的啟發非常大，影響也非常大。所以畢業之後，很自然地我選擇了語文老師這個職業。

在最開始當語文老師的時候，我特別認真。我備課，每堂很普通的課大概要五、六個小時。我最後按下辦公室燈的那一瞬間，整個學校都暗了。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動到。你知道嗎，我當時給自己教育的座右銘是：為教育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我想像著有一天我在講台上轟然倒塌，捎帶手感動中國，就那種感覺。

後來教了一段時間之後，發現跟我設想的語文課不太一樣。尤其是教到魯迅先生的一篇文章叫做《社戲》。大家應該有印象。我教到最後，我很喜歡魯迅，幾乎眼含熱淚，眼睛裡面閃爍著晶瑩的小東西。我說：「同學們，你們明白嗎？這是魯迅作為一種知識分子的失根感。」 同學一臉木然地看著我。只有最後一個同學舉手很熱情，我以為他互動，我說：「來，你來說說看。」 他說：「老師，我要上廁所。」 我說：「你去吧。」 在他的沖水聲中，我對於語文課堂的諸多幻想洶湧而去。

我想不能這樣，因為我很喜歡語文。我特別想把我的這種熱愛傳遞給學生們。那段時間正好教到劉禹錫的一首詩叫《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我就帶著全班同學去操場上課，正好是一個秋天。我們一邊曬著秋日的陽光，一邊梧桐樹葉沙拉拉地落下來，我們一起讀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那個下午感覺太棒了。我覺得整個學校、整個操場，所有的秋天都是屬於我們的。

孩子們不是怕寫作文嗎？我就引導他們去寫三行詩，因為詩歌很短小，他們願意去表達。而當我教了這個之後，我才發現原來孩子們就是天生的詩人。他們寫了這麼一首詩，叫：如果我有翅膀，我一定飛到天上去，去擁抱你。這詩寫了什麼？這個孩子在懷念他逝去的一位親人。如果我有翅膀，你看這種表達多好。

如果讓我們現在孩子大部分寫作文，寫親情怎麼寫？放學了，天上烏云密布。我沒有帶傘，這時候在教室後面出現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我一看，啊，是我的媽媽。然後你媽來一定只帶了一把傘。媽媽把傘給我了，好不容易接回家，回家之後寫作業，媽媽深夜給我端了一杯熱牛奶。沒有其它飲料，就是熱牛奶。喝著喝著，晚上的時候，我要生病。這個病很重要，不能太嚴重，也一定要嚴重到足以能送你去醫院。好，最關鍵的問題，媽媽怎麼送我去醫院？很好，大家小時候作文都這麼寫：背著我去醫院。這時候天上一定要下雨，你媽反正不會開車，也不會打車。然後冒著雨送你去醫院，這時候看著母親兩鬢斑白的頭髮、佝僂的後背，都是這種作文。

我在想孩子們為什麼這麼寫作文。媽媽們一定都這樣嗎？當然不是。原因是什麼？因為我們已經給母愛套了一個非常大的概念，就是無私。

所以，他們在寫作的時候，媽媽一定是偉大的，媽媽一定是無私的。他們不會用自己的眼睛真正地去觀察自己的母親。還有孩子寫到說：「見到你，我總有些感覺，就像紙上排列的格子變得方了。」這寫的是啥？一個小男孩對一個女孩產生了一個非常朦朧的愛慕之情，這很正常。然後他用了一個比喻，這小男孩平時很能講，但是見到這個女孩的時候什麼感覺？就像紙上的格子方了，不會講話了，多好。

還有個小男孩寫，他說：「白菜黑了，蟈蟈死了，我不活了。」我說你這寫的是啥？我說老師讀不懂，太后現代了，你給我解釋一下。他說：「老師，是這個樣子的。我放學回家之後，拿墨汁滴在白菜上面，白菜不就黑了嗎？然後拿這個黑的白菜餵蟈蟈，蟈蟈一吃，死了，我不想活了。」他養了一隻蟈蟈，不想活了。我覺得這太單純、太可愛了。後來我們全校詩歌朗誦的時候，我們也知道現在學校詩歌朗誦比賽基本上都是祖國、母親這些。我們班的詩歌朗誦，所有的同學上台朗誦自己的詩歌，最後全班齊讀：「白菜黑了，蟈蟈死了，我不活了。」那是我到今天為止聽過的最浪漫的朗誦，太棒了，因為那就是獨屬於你們最真摯的聲音。

我跟孩子的關係處得非常好，但是因為後來我個人的原因，必須離開學校。那時候也沒有告訴他們，怕影響他們的期末考試。等他們期末考試完了，我告訴他們。但有些孩子提前已經知道了，給我弄了個歡送會。歡送會特別感人，每個人拍一張自己的照片，然後在旁邊寫了一行特別動人的文字，比他們平時作文寫得好多了。然後裝訂成一本冊子，用包裝紙包好了，包裝紙上用各國語言寫著「我愛你」。然後每個孩子準備了一個禮物，就是一個很溫馨的場景。但有個小孩特別可愛，小男孩給我送的是花，然後隔了我五米，開始鞠了個躬。然後在我面前放下花出門去了，一個溫馨的場景就變得很詭異。後面的同學都模仿他，每個人鞠個躬出去。然後我們學校的校服還都是白色，每個人在走廊裡面哇哇地哭。你說知道的人以為我走了，不知道的人以為我真的走了。

後來我們班我當時跟全班同學講：「我說老師以後不能再教你們了，我要走了。」然後班長說：「老師你不要走。」副班長說：「讓他走吧，他是個詩人。」然後有個小男孩，很高的個子，然後一把把我摟到懷裡。我從來沒在一個男人的懷裡這樣哭過，一邊拍我的後背一邊哇哇地哭。他說：「老師，以後我們文壇上見。」說實話，當時我自己能不能上文壇我都不知道，但是我已經非常清楚地知道，文學的種子已經在他的心裡面紮下了根。

離開學校之後，我成了一個半專業的寫作者。我當時離開學校的辭職信特別簡單，就一句話：「我想當一個作家。」校長看了之後：「你想幹啥？」我說：「我想當一個作家。」離開了學校，開始寫身邊的人、身邊的故事。我覺得這兩年自己幹的挺酷的一件事就是在沙漠裡面徒步走了100多公里。今天聽到一個小朋友12歲就乾過這個事，我就不講了，是吧？不想講了。但是這個事裡面特別有意思的一個環節，因為參加這個活動的基本上都是企業家，比我年齡也大很多。我是個youth是吧？他們年齡比我大很多，然後聊到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們聊自己的生意，聊自己的事業。

但是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那個大哥很有意思，一邊摳腳，一邊吃晚飯。吃完之後陪我在沙漠裡面逛逛。我們看到遠處夕陽西下，在天邊下去的時候，他說：「小馬，那破詩怎麼說來著？」 我說：「你是不是想說，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 他一拍大腿，他媽的，就這句詩。

我說，「這沒有大漠孤煙直，只有長河落日圓。」 這大哥很有意思，丟給我一根香煙，讓我點上。我平時不抽煙。他說你點上。他說：「你看這煙直不直。」 我說：「直直直！」

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一個道理，就是我們經常講詩歌、文學離我們現在生活越來越遠，其實它沒有遠離我們。詩歌跟文學恆久的生命力就是當我們走在沙漠裡面的時候，當我們人生面對各種困境的時候，文學會一下一下衝擊我們內心。這就是文字的力量。

所以今天跟大家聊這些，我覺得還是出於我個人的職業病。雖然離開了講台，雖然現在站上舞台，我始終記得我曾經是一個老師。我希望大家還能多去讀一些書。爸媽們應該多讀一些書，因為很多父母問我說：「老師，如何讓孩子養成良好的閱讀習慣？」其實說白了就一點，你跟孩子一起讀，這是最好的方式。就像我的父親，就像我的祖父一樣，你的孩子一定會喜歡閱讀。

孩子們也要多讀一些詩。那麼以後你到了秋天的時候，你至少走在路上，你能夠說說出很多關於秋天美妙的詩句。你走在沙漠裡面的時候，你能夠說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而不是「這太陽好圓啊，666666」。你能夠用自己最中文的語言去表達這些東西。

我前段時間出了自己的一本散文集，叫《一別之後》。後來我把這本散文集送給了我的學生們，我從他們的表情中都能看得出他們內心的那種喜悅、驕傲、高興。這是他們語文老師寫的書，這裡面還有屬於我們自己的故事。很多人讀了我這本書之後也說：「馬老師，你寫的挺好的，你文字很感人。」但是，最感動的一個評價是來自於我的學生。

她給我寫了一封不算長的信，我想以這個信作為一個結尾，為什麼以這個信作為一個結尾？我想讓大家知道文字，發自內心的文字究竟具有怎樣的力量：

「今天收到了老馬寄的書。上回見面的時候看了打樣圖，他在對面以驚人的速度吃著一大盤魚。當我剪開綠色的包裹，把它從小盒子裡抽出來，看到外封上那張很拽的像模像樣的作家照片時，才突然意識到，我第一回見到他時，還是個小學剛畢業的孩子。老馬是一個很特別的人，更是一個很特別的老師。也是他的出現，才讓我認識到我對一切的敏感是多麼寶貴，才讓我開始慢慢學著了解自己，讓我知道世上竟有這樣與我有共鳴的人，讓我能夠坦然地面對我的生活。從這一點來說，他是我重要的導師。他真誠地對待我們每個人，他就像一個大孩子，笑嘻嘻地跳到你面前，向你伸出手，要和你做朋友。他從前總說不能用教高中生的方式教我們，他說他是在用教人的方法教我們。現在我上了高中，身處這樣的人群之中才知道，被那樣認真對待過的人是不一樣的。我感到很慶幸。我清楚地記得，他在學校禮堂上的最後一次主持，他激動而深情地為我們朗誦了《相信未來》，在台上哭得滿臉通紅，我們在台下一個勁擦著擦不完的眼淚。所有人都在鼓掌，就好像電影裡才會有的場景。收到書之後，母親要去看了，聽我說有那篇寫我們的文章，便直接翻到了那頁，一邊攬著我弟，一邊悄悄掉眼淚。她說：『你先看看，完給我看。』馬哥在扉頁上留了一行字，字還是不好看，但應該是練過了：秦茜，希望有一天能收到你的書。我想我有許多答應了卻沒做到的事，但我一直記得在認清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之後，依然愛著這個世界。還有，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

我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的就這麼多，希望大家能夠記住一句就夠了：「中文是一種感動，閱讀是一場自由的夢。」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