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D中文》文字稿：为什么这么多家暴受害人不寻求保护？｜古晓丹

美丽的藏族女孩拉姆在家中直播时，被突然闯入的前夫泼汽油焚烧致重伤，全身烧伤面积90%以上，在重症监护室抢救13天后在痛苦中离世。就在拉姆被烧致死之前，她也曾遭到前夫的家暴，拉姆想到了所有可能的救济措施，包括离婚和报警，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前夫的毒手。

也还是在今年，还有山东女孩方洋洋，因为不孕，在半年的时间里，被公婆和丈夫以打、冻、困、饿、禁闭等手段虐待致死，去世时体重只有60斤。

作为一名法律工作者，每每听到这样的家暴案件时，我脑子里都会浮现出一双双泪目，同时也会感到深切的无力，因为我知道拉姆和方洋洋不会是第一位、第二位……甚至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位家庭暴力受害者。家庭暴力问题不是现在才凸显，现在才严重，而是历来一直很严重。

据统计，每7.4秒就有一位女性遭受丈夫的殴打，2.7亿个家庭中，超过30%的女性都遭受过家暴；每个家庭暴力的受害人平均在遭受35次家暴后，才会选择报警 。据全国妇联的统计数字表明，性别特征在涉及家暴的问题上表现突出：绝大部分的受害者是女性，绝大部分的加害者是男性。

受害者不保护自己，为什么她们要在遭受35次家暴以后才会选择报警？这就和家庭问题的复杂一样，每一个受害者背后都有自己特别心酸的血泪、考虑。

在我经手的一起涉家暴案件中，委托人已经被殴致粉碎性骨折，构成轻伤，达到了追究刑事责任的标准。她首先选择了报警，可几经犹豫之后，又放弃了追究施暴者的刑事责任。我们问她为什么，问她知不知道如果她放弃追究施暴者的刑事责任，离婚时她可能得不到补偿，而且如果施暴者再婚，可能还会出现下一位受害者。她说，我现在只想跟他离婚，我想远离他。她说，我即使选择报警，也只是想在离婚时争取孩子的抚养权；我现在选择“主动谅解对方”，是因为如果孩子的父亲有了犯罪记录，将会影响孩子的求学和工作，我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影响到孩子。

这样类似的考虑，在每一个放弃追究施暴者刑事责任的受害者中，背后都比比皆是。

“我老公不打我不骂我，但可能会对我很冷淡，不跟我交流，让我在家中感觉到很压抑”；或者“老婆骂我赚钱不多，没能力养家，让我感觉到很羞辱”；或者是全职太太没有收入，在每次要家用的时候会被老公盘问、甩脸色，甚至限制你做这做那，让你感到很羞愧。——当你意识到自己在遭受到精神上的压力和伤害时，你有没有意识到，你可能正在遭受着家庭暴力。

我们对家庭暴力的概念的认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1996年以前，家庭暴力概念是一个空白，家庭暴力被简单地认为是家庭的内部事务，最终会被家庭内部调解、民间组织调解处理掉。

在2012年，全国人大首次将反家暴列入了立法计划。在这十几年间，我们对家庭暴力的认识，从仅仅的“打骂”，扩展到我们认为精神暴力也是暴力、冷暴力也是暴力、经济控制也是暴力。人们对家暴的认识程度也越来越深，认识到家暴不仅仅是一个家庭问题，同样也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

2014年央视曾播出过一部纪录片，叫《反家庭暴力纪实》，总共8集 ，一集比一集更触目惊心。有结婚10个月就报警8次，最终还是被丈夫殴打进重症监护室去世的北京女孩儿董珊珊，被未婚夫徒手抠下双眼的李翠翠。

这些严重的家庭暴力事件引起了社会的关注，两年之后，2016年，在社会公众的呼吁声中，我们终于出台了中国第一部反家庭暴力法。这部反家庭暴力法不仅扩充了家暴的概念，将恐吓、谩骂也列入精神家暴的范围，而且还确定了人身保护令、告诫施暴者，以及多方机构联动制约家庭暴力，以及建立庇护所等保护受害者的机制。可以说，目前我们国家的反家庭暴力法在制度上是比较完善和成熟的。

反家庭暴力法的立法过程，也是我们社会性别意识觉醒的一个过程。随着社会意识性别的觉醒，当我们带着性别的角色来看待我们身边的社会制度时，可能会发现，原本一碗水端平的社会制度出现了不平衡，这种不平衡可能会体现在我们人生的各个阶段。比方说，我看在座的都比较年轻，那有没有2005年之前的女硕士、女博士还依稀记得当年高校里面规定的禁止结婚、禁止生育的规定？有没有面临过这样的一个苦恼？可能在最佳的生育年龄的时候，为了求学不得不放弃生育，为了生育又不得不放弃求学的机会，有没有这样类似的困难的选择？同时在抱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博士。好在2005年之后，教育部规定废除了这样一个不合理的决定，女性在享受高等教育的同时也可以结婚生子。

那么刚才的讲者也提到过，在职场上，我们可能遭遇的女性的各种不平等。国家一直在不停地出台各种保障女性就业机会的法律法规，来保障男女在就业方面的平等。当我们辛苦工作一辈子之后，可能会发现我们又要面临到退休问题，最后我们会发现在退休年龄上，女职工会比男职工要早5到10年。这种情况之下，我们也会发现女性在晋升以及岗位上会比男性少了很多的机会，相应的退休工资、退休收入也会减少。

但事实上，男女退休年龄平等是男女劳动权利平等的一部分，国家不能够强制规定男女差别的退休。我们是不是可以借鉴日本的相关规定，在男女同龄退休的情况之下，实行弹性灵活的制度，给劳动者选择在退休年龄、退休方式和退休收入上一个自由的、灵活的空间，以最终达到退休年龄的一个合适区间呢？

说完职场，我们再回归到家庭来看。我们知道在传统的家庭模式中，总有一方会为家庭付出比较多的家务劳动，承担比较多的家庭责任，这里面尤其以女性居多。家庭主妇们在付出了自己所有精力，操持家务的同时，也可能丧失了很多的就业机会，减少了收入。如果家庭主妇这时候再遭遇到离婚，她们可不可以选择家务劳动补偿呢？五天后，即将颁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中明确规定，现在在家务劳动中承担较多义务的一方，在离婚时，可以请求家务劳动补偿，另一方也应当予以补偿。这样，家务劳动的价值，在立法上得到了尊重和承认，这其实是性别平等在中国法制上的一个重大进步。从此后，不论夫妻之间实行何种的财产制度，不论承担家务劳动一方较多的是妻子或是丈夫，我们都可以在离婚时来选择要求家务劳动补偿。

我们刚才说到的大多是关于女性性别不平等的一些表现，那么在场的男性可能也会不服：你说得好像法律规定就是专门为了保障我们男性似的。其实不是，在性别的视角下，我们也可以看到相关的一些制度规定对男性的不合理。

女性都有产假，男性可能在老婆生完孩子伺候月子的同时，还要辛苦地去赚奶粉钱，每天累死累活，回到家里面还要伺候月子，照顾得不好可能还会被抱怨。其实目前在欧美很多国家都有男性陪产假的规定，甚至是一个超长假期。在我们国家，2016年也规定了男性的陪产假，少则7天，多则30天的。那么目前延长假期，包括产假在内的假期天数，是现在立法的一个趋势。

在提到男性受到的不平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提到另外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我们国家的强奸罪是不适用于男性的。我们国家刑法的强奸罪的对象只限于女性，那么男性在遭受到了性侵的时候怎么办？过去还真的是没有相应的罪名可以对它进行定性。伤害得严重了，可能勉强把它纳入到故意伤害罪里面去挤一挤。在2015年刑法修正案颁布后，男性遭到性侵，被归入到猥亵罪中。可我们知道，猥亵罪的定罪量刑幅度要比强奸罪小得多，那这就意味着男性在遭受到性侵时，受到的保护远远要小于女性。

但目前在欧洲一些国家，瑞典、意大利……，在他们的民法典中，强奸，关于遭受侵犯型的性暴力犯罪，被侵犯的对象都通通表述为“他人”。在英文版本中，已将这一被侵犯对象表述为“任何人”或者“某个人”，而没有使用“女性”这个词语。这就说明，不管是男性和女性，在性侵犯上面都应该受到同样的保护，尤其是来自于法律、刑法的保护。

以上种种，总的来说，不管男性也好，女性也好，当我们用性别的视角来看待的时候，性别差别可能贯穿在我们的终生，各个方面都会有所体现。我们有的可能意识到，有的可能意识不到，因为社会赋予了我们这样的性别角色。性别平等需要唤醒个体的性别意识的觉醒，以此来唤醒社会在推动性别平等上的制度完善。

我们最终要实现的是，当我们用性别的角色来看待社会制度时，即便在考虑了男性和女性的差异的前提下，我们最终要实现在男性和女性权利选择和最终结果上的平等。

谢谢大家的聆听。

美麗的藏族女孩拉姆在家中直播時，被突然闖入的前夫潑汽油焚燒致重傷，全身燒傷面積90%以上，在重症監護室搶救13天後在痛苦中離世。就在拉姆被燒致死之前，她也曾遭到前夫的家暴，拉姆想到了所有可能的救濟措施，包括離婚和報警，但最終還是沒能逃過前夫的毒手。

也還是在今年，還有山東女孩方洋洋，因為不孕，在半年的時間里，被公婆和丈夫以打、凍、困、餓、禁閉等手段虐待致死，去世時體重只有60斤。

作為一名法律工作者，每每聽到這樣的家暴案件時，我腦子里都會浮現出一雙雙淚目，同時也會感到深切的無力，因為我知道拉姆和方洋洋不會是第一位、第二位……甚至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位家庭暴力受害者。家庭暴力問題不是現在才凸顯，現在才嚴重，而是歷來一直很嚴重。

據統計，每7.4秒就有一位女性遭受丈夫的毆打，2.7億個家庭中，超過30%的女性都遭受過家暴；每個家庭暴力的受害人平均在遭受35次家暴後，才會選擇報警 。據全國婦聯的統計數字表明，性別特徵在涉及家暴的問題上表現突出：絕大部分的受害者是女性，絕大部分的加害者是男性。

受害者不保護自己，為什麼她們要在遭受35次家暴以後才會選擇報警？這就和家庭問題的複雜一樣，每一個受害者背後都有自己特別心酸的血淚、考慮。

在我經手的一起涉家暴案件中，委託人已經被毆致粉碎性骨折，構成輕傷，達到了追究刑事責任的標準。她首先選擇了報警，可幾經猶豫之後，又放棄了追究施暴者的刑事責任。我們問她為什麼，問她知不知道如果她放棄追究施暴者的刑事責任，離婚時她可能得不到補償，而且如果施暴者再婚，可能還會出現下一位受害者。她說，我現在只想跟他離婚，我想遠離他。她說，我即使選擇報警，也只是想在離婚時爭取孩子的撫養權；我現在選擇「主動諒解對方」，是因為如果孩子的父親有了犯罪記錄，將會影響孩子的求學和工作，我不想因為自己的事情影響到孩子。

這樣類似的考慮，在每一個放棄追究施暴者刑事責任的受害者中，背後都比比皆是。

「我老公不打我不罵我，但可能會對我很冷淡，不跟我交流，讓我在家中感覺到很壓抑」；或者「老婆罵我賺錢不多，沒能力養家，讓我感覺到很羞辱」；或者是全職太太沒有收入，在每次要家用的時候會被老公盤問、甩臉色，甚至限制你做這做那，讓你感到很羞愧。——當你意識到自己在遭受到精神上的壓力和傷害時，你有沒有意識到，你可能正在遭受著家庭暴力。

我們對家庭暴力的概念的認識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1996年以前，家庭暴力概念是一個空白，家庭暴力被簡單地認為是家庭的內部事務，最終會被家庭內部調解、民間組織調解處理掉。

在2012年，全國人大首次將反家暴列入了立法計劃。在這十幾年間，我們對家庭暴力的認識，從僅僅的「打罵」，擴展到我們認為精神暴力也是暴力、冷暴力也是暴力、經濟控制也是暴力。人們對家暴的認識程度也越來越深，認識到家暴不僅僅是一個家庭問題，同樣也是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

2014年央視曾播出過一部紀錄片，叫《反家庭暴力紀實》，總共8集 ，一集比一集更觸目驚心。有結婚10個月就報警8次，最終還是被丈夫毆打進重症監護室去世的北京女孩兒董珊珊，被未婚夫徒手摳下雙眼的李翠翠。

這些嚴重的家庭暴力事件引起了社會的關注，兩年之後，2016年，在社會公眾的呼籲聲中，我們終於出台了中國第一部反家庭暴力法。這部反家庭暴力法不僅擴充了家暴的概念，將恐嚇、謾罵也列入精神家暴的範圍，而且還確定了人身保護令、告誡施暴者，以及多方機構聯動制約家庭暴力，以及建立庇護所等保護受害者的機制。可以說，目前我們國家的反家庭暴力法在制度上是比較完善和成熟的。

反家庭暴力法的立法過程，也是我們社會性別意識覺醒的一個過程。隨著社會意識性別的覺醒，當我們帶著性別的角色來看待我們身邊的社會制度時，可能會發現，原本一碗水端平的社會制度出現了不平衡，這種不平衡可能會體現在我們人生的各個階段。比方說，我看在座的都比較年輕，那有沒有2005年之前的女碩士、女博士還依稀記得當年高校裡面規定的禁止結婚、禁止生育的規定？有沒有面臨過這樣的一個苦惱？可能在最佳的生育年齡的時候，為了求學不得不放棄生育，為了生育又不得不放棄求學的機會，有沒有這樣類似的困難的選擇？同時在抱怨自己為什麼不是一個男博士。好在2005年之後，教育部規定廢除了這樣一個不合理的決定，女性在享受高等教育的同時也可以結婚生子。

那麼剛才的講者也提到過，在職場上，我們可能遭遇的女性的各種不平等。國家一直在不停地出台各種保障女性就業機會的法律法規，來保障男女在就業方面的平等。當我們辛苦工作一輩子之後，可能會發現我們又要面臨到退休問題，最後我們會發現在退休年齡上，女職工會比男職工要早5到10年。這種情況之下，我們也會發現女性在晉升以及崗位上會比男性少了很多的機會，相應的退休工資、退休收入也會減少。

但事實上，男女退休年齡平等是男女勞動權利平等的一部分，國家不能夠強制規定男女差別的退休。我們是不是可以借鑒日本的相關規定，在男女同齡退休的情況之下，實行彈性靈活的制度，給勞動者選擇在退休年齡、退休方式和退休收入上一個自由的、靈活的空間，以最終達到退休年齡的一個合適區間呢？

說完職場，我們再回歸到家庭來看。我們知道在傳統的家庭模式中，總有一方會為家庭付出比較多的家務勞動，承擔比較多的家庭責任，這裡面尤其以女性居多。家庭主婦們在付出了自己所有精力，操持家務的同時，也可能喪失了很多的就業機會，減少了收入。如果家庭主婦這時候再遭遇到離婚，她們可不可以選擇家務勞動補償呢？五天後，即將頒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中明確規定，現在在家務勞動中承擔較多義務的一方，在離婚時，可以請求家務勞動補償，另一方也應當予以補償。這樣，家務勞動的價值，在立法上得到了尊重和承認，這其實是性別平等在中國法制上的一個重大進步。從此後，不論夫妻之間實行何種的財產制度，不論承擔家務勞動一方較多的是妻子或是丈夫，我們都可以在離婚時來選擇要求家務勞動補償。

我們剛才說到的大多是關於女性性別不平等的一些表現，那麼在場的男性可能也會不服：你說得好像法律規定就是專門為了保障我們男性似的。其實不是，在性別的視角下，我們也可以看到相關的一些制度規定對男性的不合理。

女性都有產假，男性可能在老婆生完孩子伺候月子的同時，還要辛苦地去賺奶粉錢，每天累死累活，回到家裡面還要伺候月子，照顧得不好可能還會被抱怨。其實目前在歐美很多國家都有男性陪產假的規定，甚至是一個超長假期。在我們國家，2016年也規定了男性的陪產假，少則7天，多則30天的。那麼目前延長假期，包括產假在內的假期天數，是現在立法的一個趨勢。

在提到男性受到的不平等的時候，我們不得不提到另外一個重要表現，就是我們國家的強姦罪是不適用於男性的。我們國家刑法的強姦罪的對象只限於女性，那麼男性在遭受到了性侵的時候怎麼辦？過去還真的是沒有相應的罪名可以對它進行定性。傷害得嚴重了，可能勉強把它納入到故意傷害罪裡面去擠一擠。在2015年刑法修正案頒布後，男性遭到性侵，被歸入到猥褻罪中。可我們知道，猥褻罪的定罪量刑幅度要比強姦罪小得多，那這就意味著男性在遭受到性侵時，受到的保護遠遠要小於女性。

但目前在歐洲一些國家，瑞典、意大利……，在他們的民法典中，強姦，關於遭受侵犯型的性暴力犯罪，被侵犯的對象都通通表述為「他人」。在英文版本中，已將這一被侵犯對象表述為「任何人」或者「某個人」，而沒有使用「女性」這個詞語。這就說明，不管是男性和女性，在性侵犯上面都應該受到同樣的保護，尤其是來自於法律、刑法的保護。

以上種種，總的來說，不管男性也好，女性也好，當我們用性別的視角來看待的時候，性別差別可能貫穿在我們的終生，各個方面都會有所體現。我們有的可能意識到，有的可能意識不到，因為社會賦予了我們這樣的性別角色。性別平等需要喚醒個體的性別意識的覺醒，以此來喚醒社會在推動性別平等上的制度完善。

我們最終要實現的是，當我們用性別的角色來看待社會制度時，即便在考慮了男性和女性的差異的前提下，我們最終要實現在男性和女性權利選擇和最終結果上的平等。

謝謝大家的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