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D中文》文字稿:世上最美味的食物,背后有什么秘密?| 陈晓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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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纪录片工作者,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拍纪录片。但是在我最初的纪录片的拍摄生涯里,除了我的家人会关注片尾的字幕,几乎我是不配拥有姓名的。尽管我拍过自然类的、社会类的、历史类的各种纪录片,直到有一天我把镜头对准了中国人引以为傲的美食。

《舌尖上的中国》节目播出的时候,我刚好来成都出差。在餐厅里有一个人突然到我的桌子面前,说他认得到我。他说你就是那个把全中国的美食都拍了个遍,但是故意不拍四川的人。难道成都不配拥有姓名吗?那一刻我想,哎呀我不会是红了吧?

现在,更多人以为我是一个做美食的。其实美食和纪录片有特别多的重合的地方,我想在这儿跟大家分享一下。首先什么是美食?我读书的时候在电视台实习,跟着央视的老师去拍摄中国首届美食节,吃了很多的餐厅。

拍美食和拍别的最大的不同就是它有一个福利,就是可以吃道具。拍摄完了我们吃饭,上来了一碗东西,鱼翅。然后我们的灯光师说:“我从小就不吃粉丝,把这个给我撤下去。”大家就嘲笑他说这是鱼翅,可不是粉丝。我嘲笑的声音最响亮,因为我之前也不知道什么是鱼翅。我小心翼翼地掩盖着我的虚荣,但是我内心是认同这种价值判断的,就是好的东西,美食,是我们平时吃不起的,它是小众的。

后来我开始写美食专栏,时间长了,我会琢磨一个问题:如果真的按现在你们在手机APP里看的那种评星标准,最好吃的可能是皇帝的宫廷菜,其次是当官儿的官府菜,然后是有钱的商帮菜,最不济也是个文人菜。那可以说全国的所有的城市,没有任何一个城市可以赶上北京,能够聚合这么多的资源。

那么为什么貌似广州、苏杭、成都,都比北京好吃的多得多?这道理非常简单——美食它不应该是小众的,它应该藏在大多数人的一日三餐里。从那以后我也开始关注普通的食物,关注那些不再装疯迷窍,但是又能够温暖人心的食物。在我们后来的节目里面,这种东西可能就更加明显。我们选择的几乎都是最平凡的食物,所以才会有像枕头馍,像瓦屋山的冷笋、豆瓣酱,扬州的千层油糕。

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食物呢?等节目播出以后,其实我受到了很多的这个,说好听的叫善意的提醒,说不好听叫批评。它有来自美食专家的,会说我们没有表现出中国美食的精髓。也有我的同行,他说你把一个纪录片拍得这么诱人、这么馋,是不是有失纪录片的严肃性?

当然我觉得这个非常好,大家提醒的都非常好。但是就像对食物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判断。我希望的,就是不管是食物还是纪录片,它都不应该是小众的,它应该是有更多人的共鸣。

我们也更关注美食背后的人。他们就像我们的家里的亲戚,就像我们的街坊邻居一样,我们在拍他们的时候也丰富着我们自己的人生。

我年轻的时候,一位作家一段话影响了我,他说做一个记者可以陪伴别人的一生。人生这么短暂,你可以过好多辈子。这个真的是打动了我。在我的同行里不缺这样的前辈,比方说广州的周浩导演,他拍摄一个派出所,他用了两年的时间。我们成都的王海兵导演,拍摄大宁河上的船夫,现在大宁河已经完全没有船夫了,他还在拍摄,那用了十年的时间。那么国外可能还有更极端的例子,像日本的导演小川深切,拍摄成田机场农民和当局的抗争,拍摄了整整二十五年。

我们的片子看上去非常轻松,但是其实背后也有非常多不为人知的付出。大家可能都还记得这位老人——张爷爷。都记得我们拍的他做的手工的空心面条。其实空心挂面到处都有,离我们不远的中江县就有。我们当时在全国找了六个地方,一点点地找人,前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最后在节目里面只有七分五十六秒。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投入产出比呢?当时我们拍摄张老汉的时候,他已经骨癌的晚期了。最后节目播出的当天,他躺在床上看到了在电视里看到了自己,安然地闭上了眼睛。我们导演说他好像替老人过了整整一辈子。

除了人,我们要求对食物也是这样。大家都以为我们的工作特别开心,天天吃,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们面对食物的时候确实是如履薄冰。我们会请教非常多的专家,我们会努力的找到这种食物的前世今生,我们甚至要找到它的历史传承,非常清晰的脉络,还有当地的地理风物和他之间的关联。如果我们展示给观众的是海面上的冰山,其实我们拥有的,是不仅仅是海面上的百分之三到五的部分,我们甚至还拥有海面底下的百分之九十五,这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清楚。

当然,最后我们要求导演有一句话叫要和你的主人公,要和你的食物谈一个恋爱。当然也有导演提出了反对的意见,说“和主人公谈恋爱,这个我能懂,和食物谈恋爱,最终我们还都把它吃了。那难道我们是章鱼,是螳螂,是黑寡妇蜘蛛吗?”这当然是一个笑话。

相比关注食物的意义,其实我们作为一个专业主义的崇拜者,我们更关注我们讲故事的方法。纪录片,它作为电影艺术的一个重要的分支,它是舶来品,但是它是国际语言。我们希望大家能够把我们的片子不仅仅当作品看,也可以当娱乐消遣的产品来看。我们能够把平静的食物讲出风生水起的故事,我们自己觉得是对观众的尊重:戏剧化的情节、奇幻的视觉效果和专业化的视听语言。我们希望观众在张弛有序的这种节奏里面,有一个看纪录片的愉快的这种感受。

当然食物也是国际语言,我们大家说的交流的英文“communication”,它的词根“communing”就是当年分面包的一种仪式。那你看吃和交流有那么深的关系。

不过由于大家相处的地域不同,经常是你之砒霜,我之蜜糖。很多人吃不到一锅里去。那我就想,我们有没有办法来找到他们为什么会吃这种东西?它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让大家能够把各自的“味觉信息茧房”做一个连接。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一个以色列的小伙子在成都的街头唱歌。他非常热爱成都,也热爱成都的美食,但是他非常想念自己的老家的胡姆斯酱,也就是鹰嘴豆做的酱。有一天有个人把他带到了菜市场,告诉他这个东西叫“耙豌豆儿”。他用来调了一点白芝麻,加了一点橄榄油,完全是在故乡的生活。

另一个故事是一对四川的夫妇在伦敦留学,他们天天想吃豌杂面。无奈从超市里买了鹰嘴豆酱,加了郫县豆瓣儿,浇了点红油,发现原来这种东西可以在万里之外能够整个的复制出来。我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其实食物都有一些共同的东西,有一些共通的东西,有一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东西。

这些年我们拍摄的风味系列,一直在寻找这个星球上不同族群之间的共同智慧。小到一张面饼,多到这个火腿的工艺,你发现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东西说只在这个地方有,而在别的地方没有,其实都有相似的东西。当然我们的努力也没有白费。从我们做的风味系列,在全球最大的流媒体平台Netflix上,曾经霸占了美食类纪录片的六个月的榜单的榜首。《时代周刊》采访我们的标题是《他们用食物帮助人们更加了解中国》,我觉得这是对我们工作的肯定。其实我们一直想说的是,从这些这么多共同的东西里边,我们能看到人类其实是一个大家庭。

最后我想说,如今的社会高速变化,商业化已经深入到了我们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做美食纪录片呢?社会发展肯定是向前的,从漫长的人类历史上看,有些东西注定要消失,但是有些习俗,有些生活方式,它是我们的祖先,它是我们人类多样化生存的样本。我们从食物里找到这些即将消失的印记,以及其中能够呈现出的民间的原生的力量。我觉得这是我们探寻真相、讲述故事的原动力。

作为纪录片人,我们也非常的幸运。智利作家古兹曼说过一句话,“一个国家没有纪录片,就像一个家庭没有相册一样”。我们的工作就是为中国美好的食物做一个非常精致、沉甸甸的相册,我们一直在努力。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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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紀錄片工作者,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拍紀錄片。但是在我最初的紀錄片的拍攝生涯里,除了我的家人會關注片尾的字幕,几乎我是不配擁有姓名的。盡管我拍過自然類的、社會類的、曆史類的各種紀錄片,直到有一天我把鏡頭對准了中國人引以為傲的美食。

《舌尖上的中國》節目播出的時候,我剛好來成都出差。在餐廳里有一個人突然到我的桌子面前,說他認得到我。他說你就是那個把全中國的美食都拍了個遍,但是故意不拍四川的人。難道成都不配擁有姓名嗎?那一刻我想,哎呀我不會是紅了吧?

現在,更多人以為我是一個做美食的。其實美食和紀錄片有特別多的重合的地方,我想在這兒跟大家分享一下。首先什么是美食?我讀書的時候在電視台實習,跟着央視的老師去拍攝中國首屆美食節,吃了很多的餐廳。

拍美食和拍別的最大的不同就是它有一個福利,就是可以吃道具。拍攝完了我們吃飯,上來了一碗東西,魚翅。然后我們的燈光師說:「我從小就不吃粉絲,把這個給我撤下去。」大家就嘲笑他說這是魚翅,可不是粉絲。我嘲笑的聲音最響亮,因為我之前也不知道什么是魚翅。我小心翼翼地掩蓋着我的虛榮,但是我內心是認同這種價值判斷的,就是好的東西,美食,是我們平時吃不起的,它是小眾的。

后來我開始寫美食專欄,時間長了,我會琢磨一個問題:如果真的按現在你們在手機APP里看的那種評星標准,最好吃的可能是皇帝的宮廷菜,其次是當官兒的官府菜,然后是有錢的商幫菜,最不濟也是個文人菜。那可以說全國的所有的城市,沒有任何一個城市可以趕上北京,能夠聚合這么多的資源。

那么為什么貌似廣州、蘇杭、成都,都比北京好吃的多得多?這道理非常簡單——美食它不應該是小眾的,它應該藏在大多數人的一日三餐里。從那以后我也開始關注普通的食物,關注那些不再裝瘋迷竅,但是又能夠溫暖人心的食物。在我們后來的節目里面,這種東西可能就更加明顯。我們選擇的几乎都是最平凡的食物,所以才會有像枕頭饃,像瓦屋山的冷筍、豆瓣醬,揚州的千層油糕。

我們為什么要選擇這樣的食物呢?等節目播出以后,其實我受到了很多的這個,說好聽的叫善意的提醒,說不好聽叫批評。它有來自美食專家的,會說我們沒有表現出中國美食的精髓。也有我的同行,他說你把一個紀錄片拍得這么誘人、這么饞,是不是有失紀錄片的嚴肅性?

當然我覺得這個非常好,大家提醒的都非常好。但是就像對食物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判斷。我希望的,就是不管是食物還是紀錄片,它都不應該是小眾的,它應該是有更多人的共鳴。

我們也更關注美食背后的人。他們就像我們的家里的親戚,就像我們的街坊鄰居一樣,我們在拍他們的時候也丰富着我們自己的人生。

我年輕的時候,一位作家一段話影響了我,他說做一個記者可以陪伴別人的一生。人生這么短暫,你可以過好多輩子。這個真的是打動了我。在我的同行里不缺這樣的前輩,比方說廣州的周浩導演,他拍攝一個派出所,他用了兩年的時間。我們成都的王海兵導演,拍攝大寧河上的船夫,現在大寧河已經完全沒有船夫了,他還在拍攝,那用了十年的時間。那么國外可能還有更極端的例子,像日本的導演小川深切,拍攝成田機場農民和當局的抗爭,拍攝了整整二十五年。

我們的片子看上去非常輕松,但是其實背后也有非常多不為人知的付出。大家可能都還記得這位老人——張爺爺。都記得我們拍的他做的手工的空心面條。其實空心掛面到處都有,離我們不遠的中江縣就有。我們當時在全國找了六個地方,一點點地找人,前后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最后在節目里面只有七分五十六秒。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投入產出比呢?當時我們拍攝張老漢的時候,他已經骨癌的晚期了。最后節目播出的當天,他躺在床上看到了在電視里看到了自己,安然地閉上了眼睛。我們導演說他好像替老人過了整整一輩子。

除了人,我們要求對食物也是這樣。大家都以為我們的工作特別開心,天天吃,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們面對食物的時候確實是如履薄冰。我們會請教非常多的專家,我們會努力的找到這種食物的前世今生,我們甚至要找到它的曆史傳承,非常清晰的脈絡,還有當地的地理風物和他之間的關聯。如果我們展示給觀眾的是海面上的冰山,其實我們擁有的,是不僅僅是海面上的百分之三到五的部分,我們甚至還擁有海面底下的百分之九十五,這只有我們自己心里清楚。

當然,最后我們要求導演有一句話叫要和你的主人公,要和你的食物談一個戀愛。當然也有導演提出了反對的意見,說「和主人公談戀愛,這個我能懂,和食物談戀愛,最終我們還都把它吃了。那難道我們是章魚,是螳螂,是黑寡婦蜘蛛嗎?」這當然是一個笑話。

相比關注食物的意義,其實我們作為一個專業主義的崇拜者,我們更關注我們講故事的方法。紀錄片,它作為電影藝朮的一個重要的分支,它是舶來品,但是它是國際語言。我們希望大家能夠把我們的片子不僅僅當作品看,也可以當娛樂消遣的產品來看。我們能夠把平靜的食物講出風生水起的故事,我們自己覺得是對觀眾的尊重:戲劇化的情節、奇幻的視覺效果和專業化的視聽語言。我們希望觀眾在張弛有序的這種節奏里面,有一個看紀錄片的愉快的這種感受。

當然食物也是國際語言,我們大家說的交流的英文「communication」,它的詞根「communing」就是當年分面包的一種儀式。那你看吃和交流有那么深的關系。

不過由於大家相處的地域不同,經常是你之砒霜,我之蜜糖。很多人吃不到一鍋里去。那我就想,我們有沒有辦法來找到他們為什么會吃這種東西?它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讓大家能夠把各自的「味覺信息繭房」做一個連接。

有一個故事是這樣的,一個以色列的小伙子在成都的街頭唱歌。他非常熱愛成都,也熱愛成都的美食,但是他非常想念自己的老家的胡姆斯醬,也就是鷹嘴豆做的醬。有一天有個人把他帶到了菜市場,告訴他這個東西叫「耙豌豆兒」。他用來調了一點白芝麻,加了一點橄欖油,完全是在故鄉的生活。

另一個故事是一對四川的夫婦在倫敦留學,他們天天想吃豌雜面。無奈從超市里買了鷹嘴豆醬,加了郫縣豆瓣兒,澆了點紅油,發現原來這種東西可以在萬里之外能夠整個的復制出來。我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其實食物都有一些共同的東西,有一些共通的東西,有一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東西。

這些年我們拍攝的風味系列,一直在尋找這個星球上不同族群之間的共同智慧。小到一張面餅,多到這個火腿的工藝,你發現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一個東西說只在這個地方有,而在別的地方沒有,其實都有相似的東西。當然我們的努力也沒有白費。從我們做的風味系列,在全球最大的流媒體平台Netflix上,曾經霸占了美食類紀錄片的六個月的榜單的榜首。《時代周刊》釆訪我們的標題是《他們用食物幫助人們更加了解中國》,我覺得這是對我們工作的肯定。其實我們一直想說的是,從這些這么多共同的東西里邊,我們能看到人類其實是一個大家庭。

最后我想說,如今的社會高速變化,商業化已經深入到了我們生活的每一個方面。那么我們為什么要做美食紀錄片呢?社會發展肯定是向前的,從漫長的人類曆史上看,有些東西注定要消失,但是有些習俗,有些生活方式,它是我們的祖先,它是我們人類多樣化生存的樣本。我們從食物里找到這些即將消失的印記,以及其中能夠呈現出的民間的原生的力量。我覺得這是我們探尋真相、講述故事的原動力。

作為紀錄片人,我們也非常的幸運。智利作家古玆曼說過一句話,「一個國家沒有紀錄片,就像一個家庭沒有相冊一樣」。我們的工作就是為中國美好的食物做一個非常精致、沉甸甸的相冊,我們一直在努力。

謝謝!